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学校不远处的那个书摊是我放学后惟一流连忘返的地方。可是更多的时候,手无分文的我只能装作选书的样子,像贼一样地偷看那么几则小故事,然后溜之大吉。
守候书摊的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残疾青年。往往这时候,羞愧不已的我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他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他肯定鄙视着我匆匆离去的背影。当我第二天上学经过书摊,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依然宽厚地向我一笑时,我忐忑不安的心才得以平静。
如果没有他每日早上这宽厚的一笑,我就不会厚颜无耻地继续白看他的书,也就不会有那刻骨铭心的两耳光。
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正读《红岩》这部小说,江姐忍受酷刑时那十指连心的疼痛直锥我少年的心。我泪流不止。偶一抬头拭泪时,我瞥见了轮椅上的他正定定地看着我,“坐下慢慢读吧!”他不失时机地指着身旁的一只小凳子。
当时我完全忘记了白看书的尴尬,正要坐下的一瞬间,突然身后有人揪住了我的衣领。张惶地回过头来,发现是父亲怒目圆睁的脸。继之,两扇巴掌便不由分说地抽在我脸上。
“别打孩子!”年轻人竭力想从轮椅上挣扎起来阻止我父亲,“孩子看书不是坏事,干吗打孩子?”
“我不反对他看书。”面对年轻人的责问,父亲的语气变得嗫嚅,“是,是为其他事,与这不相干。”说罢,父亲夺过我手中的书,匆匆地翻了一下,转而交给那年轻人,然后拽着我走了。
我不无留恋地回头去看愣愣地倚在轮椅上的他以及握在他手中的那本书,奇怪的是书页中分明多出了一叠整齐的毛角票子。
这天晚上,父亲告诉我:“打你不为别的事。都像你这样白看书,人家怎么过日子?搬运队的马车夫需要马草,你可以扯马草换钱。再发现你看书不给钱,我饶不了你!”
从此,每天清早我就去山坡上扯马草,上学前卖给那些马车夫。一把马草一毛钱,最多时我卖过六毛钱。攥着这来之不易的毛票,我立即奔向那书摊。
他接过我手中的钱,笑道:“不错,不错,应该要这样!”从此我能泰然地坐下来,从容地阅读那本尚未读完的书。
可好景不长,我渐渐发现马草并不那么好卖了。不久马车夫告诉我,现在兴喂饲料,很少用马草了。卖不出马草的日子,我只能强制自己不去书摊。父亲的两巴掌一直疼彻我的心。
有一次,我背着马草四处寻找马车夫时,经过了书摊。轮椅上的他叫住了我:“怎么不来看书了?”我抖抖手提的一捆马草,无奈地摇摇头。
他先是一愣,继而眼睛一亮,对我笑道:“过来,让我看看你的马草。”他认真地看过马草后,冲里面屋叫道:“碧云,你出来一下!”
闻声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可能是他的妹妹吧。
“碧云,老爸不是有一匹马吗?收下这孩子的马草。”他盯着姑娘茫然的眼睛,以哥哥的口吻命令道:“听见没有?快把马草提进去!”
姑娘木然地接过我的马草,提进了里屋。
这天傍晚我离开书摊时,轮椅上的他叮嘱我:“以后马草就卖给我,别耽误时间饿坏了那匹马,行吗?”“没问题。”我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
以后每天,当我背着马草来到书摊时,他便冲里屋叫道:“碧云,快把马草提进去,别饿坏了那匹马。”
闻声奔出的碧云对我的马草开始赞不绝口:“想不到你扯的马草会是最好的盘根草,马儿吃得香哩!”不假,都是盘根草。扯这种马草很不容易,我的手指都起了茧。可恨那些马车夫,以为这种马草已经一文不值。
很久之后的一天,我一如往日地背着马草走向他的书摊。一如往日地,他冲着里屋叫道:“碧云,快出来提马草!”接连喊了数声,可碧云迟迟不肯出来。“是不是有事出去了?”他疑惑地自语道。
“我自己提进去。”说着,我就往他身后的木板房走去。
“别别别……”他急了,“碧云!碧云!”他用双手拼命地摇着轮椅,想阻住我的去路,“你放下,等碧云来提!”
“没事,我提着一样,别饿坏了那匹马。”可恨那天我没有听他的劝阻,提着马草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回来!”他在身后吼道,“那马会踢伤你的!”
可是迟了!我已经走进他家的后院,看见了一堆枯蔫焦黄的马草——这些日子来我卖给他的所有马草!那匹马呢?香甜甜地吃着我的盘根草的那匹马呢?
我扭头冲了出来,偎在他的轮椅边上直想哭。
“对不起,我这样做可能伤害了你。”他拍着我的肩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希望真的有那么一匹马。其实,没事的,你继续看书吧。”
我努力点点头,使劲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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