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蜜蜂、蝴蝶、蜻蜒、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蜜蜂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乎乎,圆滚滚,就像一个小毛球,停在上面一动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据说这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养羊,羊把果树给啃了,果树渐渐地都死了。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园子里还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因为樱桃和李子都不大结果子,所以觉得它们并不存在。小的时候,只觉得园子里边就有一棵大榆树。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榆树先呼叫,来了雨,榆树先冒烟。太阳一出来,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
祖父整天都在园子里,我也跟着他在里面转。祖父戴一顶大草帽,我戴一顶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在后边,用脚把那下了种的土窝一个一个地溜平。其实,不过是东一脚西一脚地瞎闹。有时不但没有盖上菜种,反而把它踢飞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不过是伏在地上,用锄头乱钩一阵。我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谷穗当做野草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
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地还留着一片狗尾草,就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谷子。”
祖父大笑起来,笑够了,把草拔下来,问我:“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是的。”
我看祖父还在笑,就说:“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给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一个谷穗,远远地抛给祖父,说:“这不是一样的吗?”
祖父把我叫过去,慢慢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狗尾草却没有,只是毛嘟嘟的,很像狗尾巴。
我并不细看,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一个黄瓜长大了,我跑过去摘下来,吃黄瓜去了。黄瓜还没有吃完,我又看见一只大蜻蜒从旁边飞过,于是丢下黄瓜追蜻蜒了。蜻蜒飞得那么快,哪里会追得上?好在也没有存心一定要追上,跟着蜻蜒跑几步就又去做别的了。采一朵倭瓜花,捉一个绿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儿,线头上只拴着一条腿,蚂蚱不见了。
玩腻了,我又跑到祖父那里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过来浇,但不是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一扬,大喊着:
“下雨啰!下雨啰!”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别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黑暗的地方飞出来。凡是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手,仿佛大树都会发出声响;叫一两声,好像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
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愿意结一个瓜,就结一个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儿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儿又从墙头上飞走一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
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白云来了,一大团一大团的,从祖父的头上飘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上。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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