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鲁迅先生走路很轻捷,尤其使人记得清楚的,是他刚抓起帽子来往头上一扣,同时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顾一切地走去。 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着,他说:“谁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见的。” 我常到鲁迅先生家里做客。 有一天下午,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进卧室,鲁迅先生就从那圆转椅上转过来,向着我,还微微站起来一点。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我不是才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算上午我来的那次先生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玩笑。 梅雨季节,很少有晴天。一天上午,天刚一放晴,我高兴极了,就到鲁迅先生家去,跑上楼还喘着气。鲁迅先生说:“来啦?” 我说:“来啦!” 我喘得连茶也喝不下。 鲁迅先生就问我: “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鲁迅先生和他的夫人都笑了,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然的会心的笑。 青年人写信,写得太草率,鲁迅先生是深恶痛绝的。 “字不一定要写得好,但必须得使人一看就认识,年轻人现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赶快胡乱写完了事,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这费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这费的工夫不是他的。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还是展读着每封由不同角落里投来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济时,便戴起眼镜来看,常常看到夜里很深的时光。 鬼到底有没有的?传说上有人见过,还跟鬼说过话,还有人被鬼在后边追赶过,吊死鬼一见了人就贴在墙上。但没有一个人捉住一个鬼给大家看看。 鲁迅先生讲了他看见过鬼的故事: “是在绍兴……”鲁迅先生说,“三十年前……” 那时鲁迅先生从日本读书回来,在一个师范学堂里教书,晚上没有事时,鲁迅先生总是到朋友家去谈天,这朋友住的地方离学堂几里路,几里路不算远,但必得经过一片坟地。谈天有的时候谈得晚了,十一二点钟才回学堂的事也常有。 有一天,鲁迅先生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鲁迅先生向着归路走得很起劲时,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白影。 鲁迅先生是不相信鬼的。他在日本留学时是学的医,常常把死人抬来解剖。鲁迅先生解剖过二十几个,他不怕鬼,对死人也不怕,所以对坟地也就根本不怕,仍旧向前走。 走了不几步,那远处的白影没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时小时大,时高时低,正和鬼一样。鬼不就是变幻无常的吗? 鲁迅先生有点踌躇了,到底向前走呢?还是回过头来走?本来回学堂不只这一条路,这不过是最近的一条罢了。 鲁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就是要看一看鬼是什么样。 鲁迅先生那时从日本回来不久,还穿着硬底皮鞋。他决心要给那鬼一个致命的打击,等走到那白影旁边时,那白影缩小了,蹲下了,一声不响地靠住了一个坟堆。 鲁迅先生就用他的皮鞋踢了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声叫起来,随着就站起来,鲁迅先生定眼看去,却是个人。 鲁迅先生说在他踢的时候,也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东西踢死,自己反而会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来是个盗墓的人。 鲁迅先生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脚就立刻变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让鲁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为给了他一个做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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